“你回来了。”我尽量平静地对他点点头。后者正拖着脚步无精打采地进入卧室。
“有人寄包裹了吗?”他看到了掉落在地的牛皮纸,问道。
“是啊。”我假装看报纸,眼睛却不自觉地朝他瞟过去,“是你以前的家庭教师,观月小姐。”
“是吗?”出我意料的是,他对此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兴趣。
“她祝我结婚一周年快乐。”我继续漫不经心地说着,“真是个奇怪的女人。”
“哈……该来的总归要来。”他苦笑了一下,“你对此有何异议,樱?”
“我不明白,你不是说我们在6月份才结婚啊?”我很奇怪到了这个时候我和他居然还可以如此冷静地谈论这个问题,“要不就是我记错了?”
“你的记性的确不好。”他怜惜地摸了摸我的脑袋,“看来,是该告诉你了。反正迟早你都会知道的。”
“请原谅我瞒了你那么久,樱。”他坐下来,把头埋在掌心,“不错,我们的确是在去年的今天结婚的。”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
“有一件事我欺骗了你,”他没有看我的眼睛,继续说道,“那天,救你出火海的,不是我,是另外一个人。”
“但是——你的伤疤——”我急切地问道。
“我想要把你救出去,但是,”他的声音开始低沉,“我没有这个能力,我拼命把你推开了,以为你可以远离火海,没想到却让你陷入了更大的危险。当我醒来的时候,他们告诉我,那个地方已经是一片废墟。”
“我到处找你。我相信你没有死。然而整整半年你没有一点消息。就在我开始放弃寻找的时候,你突然就像你消失时那样,不留痕迹地出现在这里。”
“我在门庭里看到你的时候你是昏迷的,我把你抱进来,然后,我绝望地发现,你已经怀上了孩子,更糟糕的是,你失去了9个月的记忆。”
“望着你苍白的脸,我在心里发誓:不管你是否记得那个救你的人,不管使你怀孕的那个人是否会出现,我都要好好地保护你,不让你再 次受到伤害。”
未等他说完,我已经是泪流满面。窗外暮色沉沉,我的丈夫的全身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我跪倒在他面前,低低地抽泣。
然后我感到我的丈夫把我扶了起来,他依然是那样温柔,他在我耳畔轻轻地问:“需要我还给你记忆吗?”
我惊异地望着他。
他苦涩地笑了一下:“知道吗?那个人并没有完全抹去你的记忆。也许他认为这将是你们日后相见时的凭证。但我不想让你困扰,所以擅自收走了它。现在就还给你吧。”
他摸了摸我的额头。我的脑袋里立刻出现了一幅似曾相识的画面——
陌生的街道。陌生的人群。陌生的语言。我从水池上跳下,摔倒了。一双有力的手从我后面把我扶起来。我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我们去许愿好吗?但愿人长久——”
幻象结束了。我还未完全反应过来,又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
“如果说,你有这样强大的力量,”我审视着我的丈夫,“那么那天你为什么不能从火海中挣脱?你不是可以完全制止大火吗?”
他的眼睛突然黯淡下去了,半晌我才听到他低声说道:“如果说,我一心想求死呢?”
我不敢相信我的耳朵,然而另一个更加不可思议的消息从他口中讲出:
“那场火,是我放的。”
我听见了什么东西一点一点破碎的声音。
我的丈夫,一直以我的最完美的保护神的形象出现。我以为我可以依赖他一辈子。一直以来人们都告诉我我的丈夫是如何爱我,如何为了保护我而不惜牺牲自己。然而我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他伛偻的身影在黑暗中似乎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我听见他颓然的叹气声在耳畔回响。
“你知道你为什么嫁给我吗?”他突然发问。
“因为我的父亲。”我的声音开始变的和他一样冰冷,“我的父亲认为你是足够可靠的。”
“还有一个原因。”他冷笑着说,“你的曾祖父的产业已经无法再维持下去了,而东泽家族的财礼和赞助是十分可观的。”
我不回答。这样的故事我已经听的太多了。
“换一句话,”他的表情转向怜惜,“你等于是被你的家族卖给了我。”
我哼了一声。早就该明白了。
“不管你是否自愿,我都应该以与我身份相匹配的优雅与温柔来对待你。”他有些自嘲地说,“然后我们可以轻轻缓缓地在这红尘中共过一回。这样的生活虽然并不遂意,但也足够了。但是我不能。”
是的,我们始终无法按照自己的蓝图构想我们的生活。
“你知道那位观月小姐吗?”他出其不意地问道。
“嗯?”即使气愤,我也不禁有些好奇。
“那是我唯一所爱的女子。”他轻轻地叹气,目光转向无限远处,“如果没有她,我的确可以麻木地做你的丈夫伴你一世。但是她毕竟出现了。任何人都无法取代我心中唯一的女神。”
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丈夫如此温柔的表情——即使在看我的时候也是如此——他从来只是怜惜我而已。
“她很温柔,也很善良,但是固执。”他摇了摇头,“当听说我和你的婚事的时候,她坚决不同意我们私奔。无论我劝她多少次她都不听。我告诉她如果我和你结婚,那么注定是悲剧,这对我们三个人都不公平。但是她说,我应该承担起一个男人的责任,作为家族的继承者,我必须这样做。”
“然而我相信,她的悲哀必定是肝肠寸断的。我的族人威胁她,如果不自动消失,将会对我采取行动。”我的丈夫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断断续续说下去,“她在我和你的婚礼的前一夜,自杀了。”
我死死地捂住嘴,但还是让深沉的呜咽冲破了防线。好久我才颤抖着问出心中的恐惧。
“但是这个包裹——”
“临死前她拜托邮局的人,在第二年送出,我也是在很久以后知道这件事的。”我的丈夫的悲伤已经不能自抑,“她希望我能快乐地活下去,活在没有她在的世界上。”
“然后你就——”
“在我们婚礼的早晨,我看见她安详地躺在自己的卧室里,就像睡着一般。我知道她永远不会醒来了。但我还是跪在床边,对她说,亲爱的,等我,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寂寞。”
“但是我必须保住我的家族的名声,”他无奈地说,“我的离去是这个家族的损失,如果再让它背上怯懦的罪名那将是我的罪过。于是我策划了火灾。”
说到这里,他扣了个响指,一团火焰顿时从他脚下升起,把卧室照得通亮。我尖叫一声,然而他若无其事地说道:“看见了吗?这种火焰只能让想死的人死去,却无法伤害有着求生欲望的人。”
“你现在——”
“我不能死,因为你需要我的保护。”他凄凉地一笑,“但是当时不是这样。我不想让无辜的人受到伤害,于是使用了这种火焰。我以为只有我会毫无痛苦地死去,但是我错了。”
他走进我,将自己的手掌放到我的额头上:“起火的时候,我看见你的眼睛里居然也是那种绝望的神情。我从来没有想到你会以和我一样的心情看待我们的婚礼。有那么几分钟我想就让我们一起从痛苦里解脱,但是良知告诉我,我没有权利剥夺你的生命。一切都是我的错,不需要任何人替我受过。”
“于是我用尽全部力量要把你带出火海,但是我太虚弱了,连多挪一步都没有力气。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被火海吞没……”
“你对我的感情……一直是愧疚的吗?”我注视着他,问道。
“是的。”他承认,“你的不幸都是我造成的。如果没有我的不负责任,你根本就不会失去记忆,也不会……”他说不下去了。
我知道,他指的是我腹中的胎儿。那个可怜的小生命,一生下来就不知道父亲是谁。
“你会死吗?”我突然问道。
“不会。”他闭上了眼睛,“即使活下去只是为了忍受痛苦,我也依然要尝试着活下去。我说过,这个孩子将会很快乐,因为他有我和你。”
他对我微笑。但我却哭了。
轻微的颠簸。嘈杂的人群。刺眼的阳光。
我醒了。
想来,乘着公交已经绕了市区不知道几圈了。我宁愿这样漫无目的没有起点没有终点地满世界跑,也不愿再次回到那个曾经被我称作“家”的地方。
身孕的重负使我微微有些晕眩。也罢,就再流浪一次又无妨?
我可怜的孩子……
“你不舒服吗?”一个关切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好熟悉。我一扭头,竟然是狼。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也上车了。
我摇了摇头。“你已经坐了一个下午的车。你要去哪里?”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傻瓜,难道你也跟了我一个下午吗?
“你的丈夫呢?你的家在哪里?”他继续不讨人嫌地问。
我鼻子一酸,就趴在他肩上开始抽抽答答。他一下子似乎被我吓坏了,愣在那里不知说什么才好。半晌,才下定决心似的对我说:“去我那里可以吗?我们慢慢说。”
鬼使神差地,我点了点头。
狼的公寓跟大多数单身男子的房子一样,杂乱无章,房间里贴满海报,充斥着汗臭味,而且从来不知道叠被子。望着狼七手八脚地收拾房间的样子,我笑了。
坐定以后,他木讷地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樱。”我轻轻地呷了口茶。然后,在狼温暖的眼神和洒在他屋里同样温暖的阳光中,我缓缓地告诉他我的故事。我告诉他我的丈夫,我们的婚姻,告诉他观月小姐的不幸,告诉他那场粉碎所有希望的大火,告诉他我的记忆,和我的孩子。
我看见他原本清亮的眸子中浮起一层薄雾,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他似乎在奋力思索,但眼神依然迷离错乱。
“你在想什么?”我不由得问他。
“没什么。”他很快露出了清新的笑容,“这么晚回去,你的丈夫不会担心吗?”
“他已经两天没有回家了。”我有些落寞地看着渐渐西沉的夕阳,说道,“我可以住你这里吗?”
“当、当然可以。”他有些结巴。
“那么我打扰了。”我嫣然一笑。
我走进了他为我准备的卧室——其实他仅仅是把自己的被褥挪到客厅然后换上新的——房间简单而明亮,我很喜欢。就在我准备离去的时候,我注意到,在枕头上,放着一只小布熊。
好象是手工缝制的。在小熊毛茸茸的脖子上,围着一条丝带。做它的人一定很细心。我抱起小熊,出神地想着。就在这时,狼走了进来。
“真可爱。”我回头一笑,“谁送的?”
“我……我忘了。”他局促不安地说道,“但我记得熊的名字。”
“嗯?”我头一次听见有人给布偶起名字。
“跟你一样。叫‘樱’。”
那天晚上我躺在他的床上,怀里搂着那只小布熊。自我的孩提时代起的所有关于爱情的幻想似乎在那一刹那盛情绽放。我痴迷地念着他的名字,一遍一遍抚摩着小熊。即使对这样罪恶的感情的畅想也让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甜蜜。然而当我快要陷入这个可望而不可及的梦境里时,我的丈夫忧伤的面孔冰冷地浮现了出来,我又一次听见心脏破裂的声音。
我开始习惯在温柔的阳光中挽着狼的手慵懒地走在街上,他明亮而单纯的微笑总是像隔着薄雾般观望着我。长街曼延,枯黄的树叶纷纷落下。在这个温暖但是不久将要寒冷的季节里,我们相爱了。
那时我已经大腹便便,我们肩并肩带着一模一样幸福的微笑在路旁漫步,所有人都以为我是他的妻子。尽管他的眼神时常迷茫,但是命中注定的迟钝与宽容使我一次又一次与早该降临的厄运擦肩而过。我不知道当它终于降临我时,那灰飞湮灭的感觉竟是如此刻骨铭心。
“走慢点啊。”他想要拉住我,但是被我甩开了。
“去许愿池,可以吗?”我的气有点喘。
“依你。但是要当心啊……”他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就又被我拉着跑了。
我小心翼翼地站到水池的护拦上,投下了一枚硬币,然后虔诚地祈祷。
“许什么愿?”他也站了上来,侧着头问我。
“不告诉你。”我窃笑着,准备往下跳。但是怀孕使我的身体变的笨拙。我不小心滑了一下,身体失去平衡。就在我的鼻尖即将与地面亲密接触时,一双有力的大手从我身后将我扶住。
我转过身,看见狼的笑容在雾气中时隐时现。
触电的感觉。
在身体颤栗的一瞬间,我看见狼原本模糊的眼眸逐渐清晰。雾霭散去。
记忆如潮水般汹涌地涌来。我所有的,九个月的记忆。
“但愿人长久。”他喃喃地道出了我们曾经立下的共同的誓言。
我们相视而笑,我的眼睛竟然有些湿润。
十指交缠,然后轻轻一吻。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男孩,拥有强大的力量。在一次火灾中,他救了一个女孩。女孩醒后,他们便相爱了,女孩因此怀上了男孩的孩子。然而女孩无法面对族人的谴责和痛苦,更不忍心让祖上的产业在自己手中毁去。她必须与自己的未婚夫——不是那个男孩的男孩结婚。在他们分离的时候,女孩请男孩消除他们各自脑海中所有关于两个人的记忆。男孩照办了,但是他留下了他们的誓言作为日后相见的凭证。
这个女孩是我,男孩便是狼。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个煽情的故事,然而它就是这样实实在在。我想念公车上的偶然,想念他笨拙地说“我不是孩子的父亲”时的神情,命运就是这样捉弄人。我想我拥有狼满足的微笑,就够了。
在我与我的丈夫办完离婚手续的那一夜,我曾经居住过的那幢别墅又一次起火了。鲜红的颜色烂漫了天际,吞噬了所有能吞噬的,毁灭了所有能毁灭的。当我和狼赶到那里时,塔楼已经开始崩塌。
狼知道我的丈夫在里面,他奔过去想要救人,却看见消防车在外面打转转。艾力欧倾注他的全部力量下了结界。我没有听见绝望的呼喊,只有静静的等待——等待再一次,在某一个没有时间没有空间的地方的重逢。
“这样的火以前并不能伤害艾力欧的。”我颤抖着说道。周围高温的热浪让我害怕。
“你已经不需要他的保护了。”狼凝视着我的眼睛中的火焰,说道。
“为什么?”
“因为他知道,在你的身边,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