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连天乐园梦
一九六七年下半年，玉环的文化大革命运动已进入了一个非常的时期。那时玉环的武斗闹得很凶，经常要死人，而玉红总（即玉环县革命群众造反总司令部）和大联委（即玉环县革命群众造反大联合委员会）都仗着各自武力占据着坎门和城关两地，将坎门和城关变成了战场，把战争的恐怖带给了这两地的人们。
因武装割据，那时坎门至城关唯一的一条汽车公路是不通了，而小路及海上通道也被玉红总武卫连或大联委的自卫连给封锁了，这就使得坎门和城关的群众不能往来。由于当时玉红总所占据的坎门比起大联委所占据的城关地方，存在着很多诸如易攻难守而粮草又难以运入的致命弱点，坎门总是经常有许多群众往城关跑，因为城关比坎门要安全，当然这得有玉红总开具的路条才行。
那时因“文攻武卫”以至于后来发展到枪炮闹革命，我所就读的坎门区小学停了课，老师和学生都疏散到各自的家里去了。当时我才十一岁，不但胆小，而且怕事，只是每天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不敢出家门一步，生怕会碰上什么大祸，并不像地方上那些胆大的小孩出去“经风雨，见世面”了。不过，我虽是终日躲在家中，却也时常听见不远处响起隆隆的大炮声，危险还是不能完全避免的。为了安全起见，父亲托人从玉红总那里搞来了去城关探亲的路条，要母亲带上我到城关去，那时正好有人从城关捎来口信要母亲到城关给县供销社的大联委烧饭，于是母亲接了路条准备和我一起去城关。某月某日，具体时间我已经记不清了，——大约是十一二月的某天吧（因那时天气冷，我还穿着毛绒衣，故还记得时节），我和母亲到了坎门外码头，经过执勤严格的盘查，我们终于上了一艘小机动船（同船的还有十几个人），一个半小时后，机动船便驶进了陈屿区鲜迭镇的海滩上。付过钱，跳下船，我们便上路，又经过两个多小时的跋涉，我们终于到了玉城区城关镇渔岙村我的姑姑家里。
母亲在姑姑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便到城关去了，而我则留了下来，而且一住就是两年时间。
母亲把我留在姑姑家。老实说我是不情愿的，因为我本没有这样的打算，我只想跟着母亲到城关去躲枪炮，因为那时城关的大联委人多势众，自卫连武器精良，坎门的玉红总是很怕他三分的，更不能把他们怎么样，因而就比较安全了。然而母亲却已经走了，这就使我不得不在姑姑的家里住下来，而且一住就是两年！母亲把我留在这个离城关有三公里远的地方，这实在有悖于我的初衷，为此，我是很在心里责怪母亲的。
然而，住了一个月，我便惊奇了起来，我发现这里有许多无穷无尽而新奇的东西，这些东西是我先前在家乡从未见到过的。
渔岙是农村，是乡下， 这里虽没有大海、礁石、小海虾、贝壳……然而却有广袤的田野和宽阔的林子，还有为之叹服的那里人们的美好心灵。
由于我家乡坎门在海边，我长期生活在那里，只知道海上的东西，而不知道乡下是什么样子，怕会陌生，因而会丧失住在那里的热情，于是当我来渔岙的第二个晚上，姑姑的婆婆便给我讲故事，讲徐文长征西，讲七仙女下凡，讲唐僧西天取经……她心中有很多很多说不完的稀奇的故事，这些故事把我带到了一个神奇的世界中去。而且她还要姑姑将在环城亲戚家作客的孙女玉英和孙子高金都叫回家来给我作伴，使我能安心地住下来。
乡下人是很讲体面的，尤其把我的到来当成了一件大事，不管吃的、喝的、睡的，都把最好的让给我，就是玉英和高金在的时候也如此。
乡下人不仅待人如此，而且做事如此，就连玉英和高金也如此。
在渔岙，一年四季除了过节外，要算是做年糕和夏收夏种最热闹了。
那时玉英小我两岁，高金小我四岁，然而他们却都是村上赶热闹场面的好手了。冬至来了，年关快近了，家家户户都在忙碌着办年货，而玉英和高金却带我去赶年糕班子，这使我见到了许多离奇古怪的新鲜事：做年糕的师傅会把年糕用手捏成小鸟、兔子、鸡鸭和猪牛。这些新奇有趣的东西是我生平以来第一次见到的，而且玉英和高金会拿来自家的那份小鸟、兔子、鸡鸭和猪牛中的一样给我，让我玩。冬天过去了，春天也过去了，终于又等来了夏收夏种，玉英和高金又会和我一同去给在田间里割稻插秧的大人们送“尝鲜”（也就是点心，而渔岙这地方则叫“尝鲜”），虽然这“尝鲜”大都是些米饼南瓜汤或是糯米咸饭加菜汤，在我的家乡坎门来说这固然算不得好东西，但这于大人们却是非常的满足了，因为那时整个玉环处于战火纷飞中，人们的生命难以保障，而这渔岙村却是分外地太平，从来不见有拿枪扛炮的到渔岙村闹过，而有幸尝上这并不太好的“尝鲜”，也算是祖上保了佑。
玉英和高金不仅遇上做年糕，送“尝鲜”这样的大事会带我去，使我懂得了什么叫做年糕和送“尝鲜”，而且在平时也会教我几手乡下孩子必须有的本领，而在这渔岙村，这本领便是牵牛、赶鸭和养鸡，于是我便跟着他们去牵牛、赶鸭和养鸡了。
然而这还不算是最有趣的事，最有趣的还是到树林子里弹小鸟、捕蝉儿和捉鸟蛋了，这是玉英和高金告诉我的。但这需在夏天，得等待，因夏天到了，这些东西也就有了……到时他们会来叫我一起去的，因此我便在等待着夏天的到了……夏天到来了。一天下午，玉英和高金终于来了，于是乎我们带了两个竹囊便出去了，而且一起去的还有同村大我一两岁的阿林，小我两三岁的阿兵两兄弟以及几个手里拎着竹蓝与我年纪相仿的不知名的小朋友，而阿兵却是手里握了根长长的竹杆，背上背了个布囊。
在村上靠河边的东山脚下有一片苦枣树，这枣树是村上最大的林子，这回当我们省了绕弯的小路直奔河道，要到那里去进行我们的有趣的“工作”时，却被湍急的水流挡住了。但对岸的枣树林却传来了小鸟和蝉儿的鸣叫声，这可急得大家直剁脚。然而，还是阿兵有办法，他迅速脱下鞋和长裤捏在手中，另一手握住那根竹杆，下了河，在河水中探着深浅地过了河，这样，他就为同伴们探出了路，于是同伴们也便学着他的样子爬下河淌着河水过河了。然而，玉英是个女孩子，从小怕水，要她脱掉鞋和长裤过河这是她万万不会做的事，于是阿林便去背她过河了。经过十几分钟，大家终于都过了河，于是同伴们便又向那枣树林跑去，争着去弹小鸟、捕蝉儿和捉鸟蛋。
虽说弹小鸟、捕蝉儿和捉鸟蛋是起非常让人快活的事，但这得有技巧才行。首先得会弹鸟弓，其次能用蜘蛛网圈，再者还得会爬树。所谓弹鸟弓就是用根如手掌那般大呈Y状的树枝叉，在其上端系住大于叉口两端距离约两倍细条的橡皮筋，橡皮筋的中间有圆铜板那么大的弹托并包着子弹，使用时只需用左手捏住弓把的柄，右手指头捏住被包在弹托中的子弹，然后拉紧橡皮筋瞄准目标，接着手指头突然一松，那子弹顷刻就会从弹托中飞出，直射那目标。而蜘蛛网圈则是在竹杆的顶端按上个用铅丝做成的如大碗口那般大的圆圈，然后沾上密密的蜘蛛丝，待到蝉儿扑在高高的树上而人又够不着时，你只要举起长长的竹杆，悄悄地将蜘蛛网圈挨进蝉儿只轻轻一压，那蝉儿便被粘住了。至于爬树，那当然是男孩子的看家本领，只要见树上有鸟巢，而巢儿又不太高，你爬上树去，将巢里的鸟蛋统统地捉下来。因此，弹小鸟，捕蝉儿和捉鸟蛋必须学会弹鸟弓，用蜘蛛网圈和爬树，而且还得技术娴熟，这方可以胜任。当然，在我们的这些小朋友中，这些技术除了我和玉英不会外，其她的小伙伴则都是玩得精熟，而在他们中，本领最好而脑子又最灵活的要算是阿兵了。
这回大家到得树林边，先是轻轻地操起弹鸟捕蝉的家伙，然后猫着腰蹑手蹑脚地挨近树林中，而我刚才在树林外已从一个不知名的小伙伴那里分得一把鸟弹，此时也如临大敌似地屏住呼吸跟在他们后面，不过心头却怦怦地跳个不停。然而好像是只小鸟发现了我们来攻击，便遽地飞起来，去寻找新的栖身地。这时有人嚷了起来，因为他大概是觉得可惜了。“别出声！”但阿兵马上就制止，那声音虽是压得低低的，但仍是很有力。“叽——，叽——，叽——，喳，——，喳——，喳——”小鸟又叫了起来。于是我们又向着叫声的方向寻去，一会儿，我们便在一棵枣树上发现了一群小鸟。说是迟，那时快，我便在地上拾起一颗圆圆的小石子包在鸟弓的弹托里，对着小鸟的方向拉紧了橡皮筋，然后手指头一松，那子蛋便飞出去，可是这子弹却打歪了，没有击中目标，这下不单吓飞了这只鸟，而且还惊跑了躲栖在旁边树枝上的许多小鸟，这可气坏了同伴们。不过好在阿兵出面解释，说我这是第一次干这活，不晓得规举，欠老练，往后不会这样子，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这才消了大家的气，给我解了围。而且他还挨近我对着我的耳朵悄悄地给我讲：弹小鸟，不能太性急，不能用石子做子弹，那会伤着小鸟，甚至会把小鸟弹死的，这子弹应该用苦枣树果做的，即使小鸟吃了它虽是受了伤，但不会是大伤，死亡肯定是不会的，这样小鸟被击落下树来才会活着，才可以养，还可以放到晒场中去看谷子，那群鸟见到这小鸟长时间地被搏住上腿只在晒场中动而飞不脱，便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因此也就不敢来啄谷子，而离得远远的了，因为它们怕被捉住也像这小鸟那样地系在这晒场上而失了自由。讲完话，他还问明了是哪位不知名的小同伴忘记给我分发苦枣树果子弹后，便从自己的布囊里抓出两把给我。啊，弹鸟弓，弹小鸟还有这么许多讲究，而阿兵却居然懂得那么多新奇的道理，这使我非常的惊奇，我不禁在心中暗暗地敬佩起他来了。但此时同伴们又发现不远处的树叉上有小鸟，于是我同阿兵又弯了腰默默地跟在同伴们的后面前进了。这回是高金射出了子弹，小鸟被击中落下树来，但没有大伤，阿林和玉英便用绳子的一头搏住鸟脚，另一头系在我们带来的竹囊的提把上，然后将小鸟放进竹囊中，并盖上盖子，接着我们的竹囊又如此这般地关了七只小鸟。弹得小鸟，我们又去捕蝉儿。自然，蝉儿没有小鸟那么的有灵性，那么的活跃，反应没有那么快，要捕它却是容易得多了，但这也出不得响声，而搏击也要准确，因为同伴们大概是由于出了声响而搏击又不准确，刚才已经让两只蝉儿漏网飞走了。这下蝉儿又“知——，知——，知——”地叫了起来。现在是阿兵亲自去捕。你瞧，他此时弓起身迈着猫步迂回到一棵树下，然后悄悄举起那根竹杆使蜘蛛网圈沿着树枝和叶子的缝慢慢地隐蔽着向上攀缘并竭力避免弄出响声，当蜘蛛网圈到得蝉儿的身边时，便顷刻用力一压，这蝉儿便被粘住了，于是阿兵立刻收回竹杆，大家靠拢来一看，这东西挺大的，是只蝉王哪！接着阿兵以同样的方法捕得了十只蝉儿，而且只只都是大的，都被阿林和玉英用绳子搏住脖子用了关小鸟的办法将它们一一关进另一个竹囊中去了。现在面对着两个竹囊的小鸟和蝉儿，我激动起来了，因为我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过我们进了林子并没有化多大的功夫，我们的收获就有这么丰厚了，为此，我不得不佩服同伴们精熟的技术，尤其是阿兵那高超的技巧了。然而，最让我吃惊的是他捉鸟蛋的本领。捉鸟蛋得寻鸟巢，而鸟巢一般都筑在很高的树叉上，不过当我们发现有棵枣树上有个巢儿时，阿兵便像猴子似的攀登上去，当接近巢儿时，他就坐在旁边的树叉上，接着松了系在腰间的竹篮并拎在一只手上，另一只手就去捉那巢儿中的鸟蛋。不大功夫，阿兵放下篮子，仍然是阿林和玉英去收，不过大家看到在篮中却有十几只蛋儿，而且个个如同小鸡蛋那般大。接着阿兵又以同样的方法去收拾了两个巢中的蛋儿。但到了收拾第四个巢儿时，我却震惊了。那时巢儿在第三个巢儿附近，距离大约有五米多远，不过却是在另一棵大枣树上，这时我以为阿兵会用刚才三次的方法去收拾那个巢儿里的蛋的，但他没有这样做。他没有下枣树。他将绳子的一头打了个圆圈结捏在右手中，用左手抓住绳子的另一头，再用右手将这打了圆圈结的绳子拽向巢儿所在的那棵枣树的粗叉枝上，并使圆圈结掉下二三米，然后地上的同伴们用那根长竹杆头穿进圆圈结内并把它拉到阿兵这边来。接到圆圈结后，阿兵便站起身双手揪住两股绳，紧拉几下，这时，我心头突然来了一阵猛跳，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因为我意识到阿兵马上就要干什么了。但只见阿兵吸了一口气，接着双腿一蹬，猛地一跃，瞬间便飞到了那棵树上，并稳稳地立在树叉上，此时，我被紧吊住的心才松弛了下来。不过，阿兵刚才做这高度危险动作时，除了我一个人感到紧张和吃惊外，他们并不觉得什么，因为他们平时对阿兵的这个动作实在是司空见惯了，并不感到意外，而我则是第一次见到这场面，这自然很给了我惊诧和震动了。然而，我却很为阿兵那胆魄和技巧所惊服，以至于到了现在，他当年捉鸟蛋时那种勇敢的精神和绝妙而高超的技巧还深深地记在我的脑海中。那次我们捉了很多蛋，再加上小鸟和蝉儿，我们都分到了不少。自然，大家将分得的小鸟拿去看谷子；而蝉儿却是用来玩耍取乐的，因为它“知——，知——，知——”叫得是那么的有趣；至于鸟蛋就吃掉了，其味道非常的鲜美。虽则，在接下的日子里，因生计关系我们只再一次一起去弹小鸟、捕蝉儿和捉鸟蛋，但同伴们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阿兵。
日子过得很快，不知不觉我在渔岙竟住了两年。而两年后已经不打战，城关到坎门的公路也开始通车，人们可以自由往来了。于是有一天，我母亲终于从坎门捎来口信要我回家，因为我久违了的学校就要开学复课了。我要回家了。我得同玉英、高金和他们的奶奶以及所有的大人分手了。然而我走的那一天，玉英和高金却舍不得我，竟哭了起来，而我似乎还没有在渔岙这地方住够，还想在这里住下去，还想同玉英、高金、阿林、阿兵以及那些不知名的小朋友一块去弹小鸟、捕蝉儿和捉鸟蛋，可现在我得走了。是呵，这两年，玉环的武斗闹得很凶，而那些拿枪扛炮的仿佛是发了慈悲似的竟始终没有来打搅我们，渔岙的天下还算是太平，它仿佛是烽火连天中的乐园，而我和玉英、高金、阿林、阿兵以及那些不知名的同伴们，这两年却是真正地生活在一个太平而神奇的童话世界中了，为此，我怎么会不同玉英和高金那样地想起这而激动得掉眼泪呢！而且，到了家的我还听父亲说：玉环的武斗还是让玉红总打赢了，因为玉红总得了外界许多部队的支持，不过在这两年中，玉红总和大联委因武斗都死了很多人，有的甚至连手无寸铁的群众也遭了殃，这颇使我庆幸自己当初没有被母亲带进城关，而是躲在了渔岙这个世外桃园中，还结识了那么多的小朋友和知道了那么多的人间趣事，从而避免了谁也说不清楚是否会发生的灾祸了。
(完)
